太皇太后从鼻腔里发出一道轻哼:哀家知道你心里属意谁,无非就是那个云妃。别的哀家也就不提了,单论她的出身,怎么配做皇后她是荣昌伯府的女儿,身份并不低。可她是庶出的私生女。她还是太子的生母!谢渊加重语气,皇祖母也觉得太子的生母是皇后比较好吧你不必拿太子出来啰嗦。今儿你也见到了,张阁老的孙女贤淑优雅,知书达理,名门闺秀,那才是能担得起皇后二字的姑娘。谢渊淡道:当初您也是这么夸朱敏的。太皇太后的神色有几分尴尬: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贤妃是怎么回事。朕也没想过瞒着您。贤妃害得云妃小产,让朕失去了一个孩子。朕即便灭了朱家满门,也不能消气。谢渊冷冷说,云妃以牙还牙,有什么问题吗皇帝,你心里偏着谁,你自己清楚。朕从未否认这一点。谢渊坦然说道,还有朱彧那个混账狗东西,敢绑了云妃灌药,若不是他还有点用,朕会让他死。不,等朕腾出手解决了东南的倭寇问题,一定会杀了他!阳春三月,暖风和煦。四十岁的长兴侯老夫人顾晚宁,身穿莲青色云雁细锦衣,站在廊下,看着天上的云儿飘飘忽忽,又高又远。长兴侯周锦郎的葬礼刚刚结束,丧幡迎风猎猎飘荡。庶长子周修继承了爵位,把她挪到了寻芳阁,客客气气说:母亲,寻芳阁安静,您向来喜欢清净,就搬到这里来住吧,有什么需要的,差人同儿子说一声。寻芳阁是长兴侯府最偏远的一个小院子。周修不是来同她商量,而是通知她。除了默认,顾晚宁没有反对的权利。她已经嫁到长兴侯府二十五年,从青丝到华发,膝下儿女七个,孙辈十五个。虽然她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,但这些年她尽心尽力抚养着周锦郎的庶子庶女们,殚精竭虑维持着一大家子的体面生活。没想到,她熬干了心血,却未得到一丝真心。庶子庶女们成家立业后,便立即亲近了他们各自的生母姨娘,把她这个嫡母赶到了角落去。她拈起落在肩头的一根白发。韶华易逝。青春美貌,富贵权利,从此都不再与她有关。若有来生。她必心冷如铁,不再付出任何真心。……傍晚忽然下起了雨。婆子来送饭,看到顾晚宁靠在廊下的躺椅里,闭目沉睡,手中的书滑落在地上。雨丝斜飞,打湿了她的裙摆。老夫人,晚饭来了。她走上前叫了声,没有得到回应。婆子小心翼翼把手指伸到她鼻子下面,吓得大叫一声,转身就跑。周修和两个弟弟带着大夫赶过来,确认了老夫人的死亡。管家,发丧吧。周修收回视线,轻描淡写的吩咐管事。管事忙颔首:侯爷,老太太的丧事,按什么规制办呢府里也不宽裕,面上过得去就行了。周修说完就抬脚走了。两个弟弟说笑着议论着老夫人库房里体己钱银的分配,也随之跟过去。……滴答细雨敲打在竹叶上,发出沙沙声。顾晚宁从温暖的绫被中坐起身,看到端着盆进来的丫鬟豆蔻,有些恍惚。豆蔻脸蛋圆圆,双丫髻,眉清目秀,是十六岁时的模样。豆蔻和她一起长大,可惜不到十八岁就没了。竟然还能见到年轻的豆蔻,这让顾晚宁觉得欢喜。死后的光景,似乎也并不寂寞了。清晨的凉风伴着雨丝吹进来,顾晚宁一动不动坐着,笑着看豆蔻。二小姐怎么这样看着我,我脸上有东西豆蔻把盆放到她面前,声音清脆,奴婢伺候您梳洗吧,首辅夫人和长兴侯夫人都来了,大太太和太太请您过去呢。顾家兄弟两个,老大顾经继承了荣昌伯的爵位。老二顾纬也就是顾晚宁的父亲,没有爵位可继,只能靠着祖辈荫庇,在工部领着一份从五品的员外郎职务。大房二房分别生了一儿一女,顾悠然十七岁,顾晚宁十六岁,一门双姝,都过了及笄,到了议亲的年纪。顾家是百年传承的文人清流,姐妹俩又都容貌出色,因此有意结亲的高门大户络绎不绝。顾家老太太和大夫人二夫人精挑细选了许久,最后选定了内阁首辅徐家嫡长子徐念和长兴侯幼子周锦郎。身为荣昌伯嫡女的顾悠然身份比顾晚宁高了一层,因此好的要先紧着她挑。内阁首辅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地位比没什么实权的长兴侯府强百倍。而徐念已经高中进士,又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,周锦郎只是长兴侯幼子,并非嫡长子,没有继承爵位的可能。因此最终顾悠然定给了徐念,而顾晚宁则嫁给了周锦郎。梳洗后,豆蔻拿来一套粉霞锦绶藕丝罗裳,紫绡翠纹裙给她穿。一如从前。换好衣服,顾晚宁走出房门,踏着濛濛细雨,呼吸着暖春时节清新温暖的气息,惊诧于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的真实。站到花厅门口,听着里面传来长兴侯夫人充满抱歉的声音。顾晚宁有些愣怔。与前世不同的是,长兴侯夫人并不是来替周锦郎和顾晚宁交换庚帖的,而是来求娶顾家大房嫡长女顾悠然的。丫鬟青葙匆匆跑来,在她耳边低声说:二小姐,刚才我在前院听人议论,昨儿半夜,长兴侯府的小公子忽然在家闹腾起来,以死相逼,要娶咱家大小姐呢。顾晚宁怔了会,缩在袖中的手指掐了下手心。嘶。真实的痛觉。顾晚宁意识到,她重生了。而且重生的不仅仅是她,还有那个曾经与她成亲二十余载,在世人眼中举案齐眉,相敬如宾的丈夫周锦郎。前世和周锦郎在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下成亲后,她才知道,原来周锦郎中意的女子是她的堂姐顾悠然。但木已成舟,顾悠然已经嫁给了首辅嫡长子徐念,长兴侯府惹不起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,周锦郎只能把这份倾慕藏在心里。没想到不到三年,顾悠然就被徐家磋磨死了。顾悠然在周锦郎心里永远停留在了明媚秀美的年少时光,成为他此生无法忘怀的白月光。他恨自己当年没有勇气违背父母之命,没有努力争取娶顾悠然,而是娶了他并不喜欢的顾晚宁。他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中度过。顾悠然死后,这份悔转化为对顾晚宁的恨。在外人看来人生圆满的顾晚宁,实则没有一日得到过丈夫的爱,只有疏离和冷漠。即使在她的拼尽全力下,让本没有资格继承侯府爵位的周锦郎成为了长兴侯,把逐渐落败的长兴侯打理的井井有条,红红火火。即使她让无才无能的周锦郎度过了富贵悠闲体面的一生。这一切,都比不过白月光在他心里的分量。周锦郎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乏味又寂寞,充满了遗憾。一旦有可以重来的机会,他毫不犹豫重新选择。因此,当顾晚宁听到周锦郎在家中以死相逼,求娶顾悠然的时候,她意识到,她和周锦郎都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。第二章二妹妹,你也来了。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嗓音。不必回头,顾晚宁也知道,是堂姐顾悠然。那个被周锦郎惦记了一辈子,临死前也念念不忘的人。前世她嫁进徐家的高门大院,却被婆母苛责,怀孕八个月了亲自去厨房调羹,寒冬腊月滑倒后难产而死。临死前,顾晚宁去看她,她憔悴浮肿的不成样子,已经说不出话来。她从枕下摸出一封信,塞到顾晚宁手中,直直看着她,就这么睁着眼睛死了。信封上写着锦郎亲启四个字。人多眼杂,顾晚宁还没来得及把信处理掉,就被周锦郎发现了。信写的缠绵凄然,饱含了对周锦郎的思念和遗憾之情,说虽然他没有按照约定去见面私奔,但她并不恨他。信的末尾还与他约定,如果有下辈子,即使那天的雨再大,她也会一直等着他。周锦郎看完信就崩溃了。他揪住顾晚宁的脖子质问她,顾悠然的那封信在哪里,为什么没有交给他。天知道,顾晚宁根本就没有拿到什么信。顾悠然疯了吗,她要和周锦郎私奔,为什么要让周锦郎的妻子转交信件然而周锦郎根本就不听她解释。他认定了是顾晚宁嫉妒,私自扣下了顾悠然的信。是她害得他没法和心上人双宿双栖,是她害死了顾悠然。一切错误的始作俑者,都是她。从那以后,周锦郎更加怨恨她,冷淡疏离她。做了二十多年夫妻,除非是事关家族孩子的大事,否则半个字也不肯与她多说。连续很多年,周锦郎在几个妾室的屋里流转,和妾室们不停的生孩子,从不踏足顾晚宁的屋子。他给她正室的体面,让她管家。但他就是一点关心和爱也不会给她,也不给她孩子。他要惩罚她,让她孤独寂寞一辈子。他做到了。顾晚宁回头,看向那张年轻白皙的秀美脸庞,温和笑道:堂姐,恭喜了。二妹妹此话何意我怎么不懂呢。顾悠然不解。长兴侯夫人来提亲了,替他们府的小公子求娶堂姐呢。啊。怎么会听说周家小爷在家寻死觅活要换了庚帖,改娶堂姐,周小爷对堂姐真是情深义重啊。顾悠然脸上露出几分羞赧之色,嗔道:这种话,二妹妹别乱说,传出去叫人笑话,说咱们顾家女孩儿不知羞耻。我说这话是为你好。顾晚宁微笑。为她好前世她临死前也要坑她一把,让周锦郎恨了她一辈子。这得是多大的恨意啊。既然他们如此生死难离,那就成全他们。顾晚宁轻轻吐了口气,推门走进屋子。屋里四位夫人,一屋子丫鬟。顾晚宁的眼中却只有坐在侧下首,身穿宝蓝裙衫,浑身珠光宝气的圆脸妇人。在她嫁给周锦郎的第五年,母亲郭氏就过世了。二十年了,早已成骸骨的母亲,此时容颜鲜活的坐在那里,让顾晚宁一瞬间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。她奔上前,扑到郭氏怀中,多年的寂寥和思念,只化作了一声哽咽:母亲!由于长兴侯忽然悔亲,郭氏的脸色原本不大好,看到女儿如此委屈哭泣,不由更加心疼万分,连忙抱住她安慰:好孩子,别哭。荣昌伯夫人薛氏看了眼随后走进来的女儿顾悠然,温柔浅笑:看来两个孩子都听到了侯夫人的话呢。首辅夫人白氏看了眼趴在母亲怀里的顾二姑娘,微微挑眉,没有言语。长兴侯夫人的神情有点尴尬,叹气道:这件事的确是我们周家的不是。原本已经说好了要定下二姑娘的,哪知道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说他非顾大姑娘不娶……我们也是没法子。这样的孽障,若非要把二姑娘陪给他,只怕也是要受委屈的。她拿出一只锦盒,又道:顾二姑娘,我代他给你赔礼道歉,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,凭你这样的品貌,一定可以和徐家大少爷成就一对良缘。郭氏冷笑:难道我们家缺这些东西吗我的宁儿虽然平日娇惯了些,但也不是嫁不出的人,就不劳侯夫人操心她的婚事了!长兴侯夫人苦笑。首辅夫人拿出帕子,递过去,温和笑道:好姑娘,别哭了,姑娘家的眼泪多金贵,可不能轻易掉的。儿女婚嫁,本就是看缘分,缘分到了,什么人都抢不走的。郭氏向她露出感激之色。薛氏站起身,笑道:凌姐姐,我那里新来了上好的雨前龙井,我亲自煮一壶给你尝尝。有人解围,长兴侯夫人立即就坡下驴,随之起身告辞。夫人,您慢着点。顾悠然主动扶着长兴侯夫人的胳膊,同时暗暗扫了眼首辅夫人。